磨豆腐小时候,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豆腐,而且豆腐是自己磨,不是买,也买不到。
那时,大一点的村子里都有豆腐坊,马厂梁就有,是二队补奎叔开的。
补奎叔的家在供销社旁边。
供销社进入办年货的高峰时,补奎叔的院子里就人进人出,像是供销社的一部分。
不同的是,出入补奎叔院子的人,大都挑着水桶。
马厂梁村有二三百户人家,近千口人,过年时家家都要磨豆腐,而且都集中在一个腊月。
所以,补奎叔的豆腐坊开了张就不会停下来,而且“马力”越开越足,开始白天磨,后来晚上也磨,再后来就连夜磨了,一直磨到腊月二十八九最后一担豆腐挑走。
那时,补奎叔家的门缝里、窗缝里整天往外冒热气,好像家里有一台蒸汽机。
刚从他家出来的人,头上也冒着热气。
那样的景象只有腊月才能看到,它让盼年的孩子们无比兴奋,兴奋到走路都连蹦带跳。
我第一次走进豆腐坊大约是十二三岁的时候。
那是腊月二十前后的一天,吃过晚饭,父亲抽了一袋烟后就带我去磨豆腐。
补奎叔的堂屋就是豆腐作坊。
我和父亲进去时正赶上一锅豆腐点浆水,那是屋子里蒸汽最大的时候。
刚进去时,如入云里雾里,墙壁上的那盏油灯被浓浓的“云雾”笼罩着,只能听见人说话、看到人影,看不清人脸;潮湿的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浆水豆腐味道。
适应了环境才看清楚,那盏油灯搁在墙壁上一个小洞里,小小的一间屋子里,摆一盘石磨,支一口大铁锅,放两口半人高的水缸和一块儿宽大厚重的案板,就不剩多少空间了。
不时有人离开,又有人进去。
“一锅半锅?”“一锅。
”“黄豆黑豆?”“黄豆。
”“哎呀,看来得后半夜了。
”……作坊空间有限,多几个人就碍手碍脚,人们只是进去眊一头,看看轮到自己没有,如果还排得远,说两句话就扭头走了。
做完一锅豆腐,补奎叔叼空儿进里屋睡觉了。
作坊里静了下来。
我和父亲各把一头磨杆,我只管撅起屁股推磨,父亲腹部贴着磨杆,腰上使劲。
开始,我用力过猛,又吃不匀劲儿,磨盘像醉汉扶着墙走路一样转动。
“慢点慢点”。
父亲几乎笑出声来。
父亲的笑很生动,内涵也很丰富:有开心,有惜护,还有对我的持久力的怀疑。
其实,还是壮年的父亲一个人推那盘磨不在话下,他只是满足我一个愿望——看看豆子是如何变成豆腐的,并不指望我出多少力。
但我还是要表现,我要证明我有力气。
因为临出门时父亲犹豫带不带我时,母亲说:“带上哇,雀儿放屁顶三分……”母亲的话其实还是说我没力气。
父亲很有耐力,像牛拉车那样,不紧不慢,保持着磨盘匀速转动,并且不时往磨盘上续着已经在家里去了皮、再泡软的豆子,再适时撩一勺头水,而我,正如父亲预料的那样,新鲜了几圈儿就松懈下来,后来,几乎是两手放磨杆上跟着转。
看起来,我也像父亲那样注视着磨盘,其实,我的心已开了小差儿。
我知道,一会儿回了家就有鸡刨豆腐吃——每年的豆腐挑回家,母亲就会在第一时间取一只笨碗,再捞一块儿豆腐, 用筷子刨成碎块儿,加葱花、盐、醋、胡麻油,拌匀了推到我们面前……又想到了母亲的烩菜。
家里有了豆腐,饭菜里也就开始有了年味儿,准确地说,是烩菜里有了豆腐。
不知道为什么,母亲总是把切豆腐叫作打豆腐。
每当锅里的其它食材八九成熟时,母亲就会面带喜色自言自语:打块儿豆腐。
而且,母亲有一手“打”豆腐的绝活儿:捞一块豆腐放手掌上,横几刀,竖几刀,一片片薄厚均匀的豆腐就到了锅里。
出锅的豆腐蓬松而筋道,夹一片儿,微微颤动。
为什么不每个月过一次年呢?我又想到了那个“老问题”。
……伴随着磨盘转动的嗡嗡声,一道道浓稠的豆浆从磨盘缝里徐徐流下,汇聚于磨盘下的石槽,再由石槽漏孔流入支在下面的铁皮桶里。
所有的豆子磨成豆浆时,补奎叔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,坐在烧火板凳上,猫腰往灶堂里扔了几铲炭,又拉了几下风箱,那口大锅里的水就嘶嘶作响了。
大锅上方是一块白纱布,白纱布四角拴在屋顶上一个什么地方,像个吊床。
补奎叔站起身,系好围裙,围着大锅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,过滤、点浆水、出锅、打包、挤压、切块儿……所有的工序完成后,补奎叔从一块儿豆腐上切下薄薄一小片儿递给父亲尝。
我看懂了补奎叔等着父亲肯定的眼神。
父亲尝过豆腐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:“嗯!”一块块乳白带青的豆腐码放进了水桶。
我家在村庄的西南头,从豆腐坊出来,向西一截平路后是往南一道长长的缓坡,要走约20分钟的时间。
大概已经很晚了,村街静悄悄的,但家家的窗户纸上还映着昏暗的灯光。
皎洁的月光把村庄照得更加宁静,也把我和父亲的影子投到地上。
我们走,月亮也走。
父亲肩挑的水桶里是豆腐,两只水桶随着父亲的步点轻轻地跃动。
我臂挎的箩筐里是豆腐渣,我斜着膀子、迈着小快步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。
“今年的豆腐又磨好了。
”少言寡语的父亲冷不丁来了一句,像自言自语,但显然是对我说的。
父亲的语速本来就慢,末尾那个“了”字更是拖的长长的,声音里带着高兴的色彩。
我感觉他在笑。
“咋就是好?”在我眼里,豆腐都是一样样的,没有好赖之分。
“24块儿,那么大,又嫩又精(筋道)。
”父亲熟练地把扁担换了一下肩,“点豆腐的手艺全在把握那锅水的火候,火大了不行,小了也不行……”……父亲不时回头看看我。
我仰望着父亲的背影。
高挑的父亲右臂弯起手扶着扁担,左臂前后摆动着。
他的背虽已微驼,却依然坚实有力!往事如烟?那得看是什么样的往事,如跟父亲磨豆腐这样的往事,一辈子也不会忘记,尤其是每到腊月,就会一次次忆起。
闭上眼睛,仿佛又跟父亲走进了豆腐坊,父亲内涵丰富的那一笑,“慢点慢点”那句话,腹部贴着磨杆的那个动作,就会清晰地再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