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篇小说《漂》片段 (六十五)金凤天亮后,二丑感觉身子爽利多了,便爬起身,搬张小板凳,坐在门外水泥坪上,透透新鲜空气。
天空瓦蓝瓦蓝,几块棉絮似的白云,悠悠地从头顶上飘过。
二丑仰脸朝天上望望,觉着有点眩目,头晕,赶忙低下头。
几只小鸟,在树枝上鸣叫,声音很好听。
二丑朝树上望望,想不起来,这鸟叫啥名字。
菜园篱笆边的地上,铺了一摊一摊的红花酢浆草。
菜园里也是杂草丛生。
他决定,自己病再好点,拿钩刀,挖掉菜园里的一年蓬和刺刺荄。
二丑忽然深深叹口气,眼神迷茫地望着远处的大泊。
自己昏昏噩噩大半辈子,土已淹到颈项脖子,却是一事无成。
少年时,喜爱读书,老子死了,不忍母亲上工地挑土,回生产队帮母亲挣工分。
找老婆,一个接着一个死掉。
没死的,与公公偷情,偏偏让自己撞见。
跑出去炸炒米,吓得跑回家后,又被大队罚钱。
当瓦匠,抓瓦刀,砌墙抹灰,爬脚手架,老牛似的,被人吆来喝去,使唤了一世。
挑河挖沟,落下腰疼的病根,绣花针也挖不掉。
老了,想去敬老院享福,还要求人帮忙。
想着想着,他忽然觉着,自己这辈子,就不该出娘胎!二丑只顾想心思,一脸富态相的赵金凤,把脚伸到他面前,他才晓得有人上了墩子。
他抬起脸,一眼便认出了眉眼舒展的赵金凤。
他的嘴,张了半天,不晓得说啥好。
最后,嘟囔着问,你,你,这么多年,躬(钻)到那块去了,怎么不回家望望?金凤说,望啥?有啥好望的!我在昆山,先帮儿子带儿子,后来,又帮儿子照看工程,也忙!二丑说,屋墙倒下来,来宝回来修,你怎不回来?金凤说,破屋倒了拉倒,不值钱!你,怎么了?还这么瘦!这么多年,活在万恶的旧社会么?瓦刀劈的钱,弄哪块去了,不吃不喝,不傻呀!二丑说,腻歪,不想吃!你回家来做啥?金凤说,我儿子在县城与人合伙弄沙浆搅拌厂,资金有点缺口,儿子要我回来跟我侄子借点,周转一下,顺便回家取点东西,听邻居说,你中风了,怎么样,好了么?二丑说,刚出院,好多了,钱借到了么?金凤说,别提了,回家跟我那个侄子作闲气!二丑把头抬起来,问,怎么了?金凤说,我哥哥积攒的那点家私,不被他玩光不会丢手!二丑说,他做啥?炒股票了?金凤说,那倒不是。
二丑问,那是啥?金凤说,起先,他们父子俩弄工程赚了点钱,后在昆山与人合伙开工厂,那边弄得顺风顺水,不晓得吃了啥药,听村干部撮哄,将工厂迁回来。
这个也就罢了。
近时,干部又给他灌迷魂汤,给他戴花帽,要他搞啥土地流转试点,弄农场,种有机大米,关目头子太多,我听得头都大了!二丑说,好事呀!金凤说,好个屁!二丑笑笑,说,我们村里,也在搞土地流转,电视里讲,人家美国大农场,一人种几千亩田,中国人,还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还是手工原始劳动,八辈子也赶不上人家,孩子没错哩!金凤听后,呛他说,你团在屋里,晓得个屁!人家外国人种田,机电设备配套,旱涝不怕。
我们好,还靠天吃饭!发大水,别的本事没有,只晓得关闸打坝,下地行肥,车船不通!碰上连阴雨,打下的粮,没太阳晒,上霉,烂掉,哭的日子在后头!二丑说,这个你别担心,电视里讲,粮收下来不用晒,政府粮站帮着烘干!金凤说,政府帮你弄白大?烘干要电,要你掏债歪儿!卖点粮,起去人工,农药,化肥,收割,烘干,若妈妈的,还不够盘搅(注:杂支费用)!二丑又一笑,说,人享福哩!金凤说,前天,我看网上新闻,山东有个承包大户,西瓜就这两天开园,忽然下了一场冰雹,瓜全炸了,老板蹲在田头嚎丧!二丑问,你回来就是动员外甥不去包田么?金凤说,他怎么会听我的!我那小子,也是他介绍与人合伙在县城弄沙浆搅拌厂,资金有点小缺口,贷款困难,我想他支持点。
二丑问,怎么样?金凤说,若妈妈的,娘舅不如外甥,萝卜不如菜根!他被干部哄得晕头转向!啥镇人大代表,啥市“凤还巢”先进个人,啥镇优秀企业家,他又新弄两条生产线,也向银行贷了款,哪里会有钱借给我!二丑说,嗨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“酱油豆”家的后人,终于成了你们庄上的首富,你嗲嗲在阴间,眼睛都笑得合了缝!金凤说,啥首富?在昆山,他那点债歪儿,眼屎巴巴一点点!人家上市公司老板,市值用亿算,你懂么?二丑笑笑,说,我不懂,我说的是你们庄上的首富,不是昆山!金凤瞪他一眼,不说话。
二丑又说,你这个外甥,真不简单。
办工厂,苏北比昆山成本小多了,地租,人工,都能省,交通也发达,这小子头脑精明,不会轻易被干部骗,他有他自己的算盘,我望着,他准能弄成!金凤说,你也傲(注:夸奖)他!我告诉你,为了回来做他工作,我特意上网查了资料。
目前,中国还在工业化信息化阶段,城市化正在劲头上,乡下人都往城里奔。
他到好,倒着毛羽下乡,逆着大势走!弄得不好,会吃大瘪子!二丑说,电视上,干部不是号召先富带后富么,他回家,庄上人被他带动奔小康,不好么!金凤说,好是好,可是,风险太大!我劝他等几年,再去搞啥劳什头子有机大米。
我也把网上专家讲的话讲给他听。
二丑插嘴,专家讲啥?金凤说,专家讲,农耕文化,小农经济,是中国千百年来的农业特色。
大农场农业生产,大规模种植,机械化生产,是西方殖民地的产业模式。
战争让原住民人口大规模减少,地旷人稀,搞大农场,搞机械化,适应当地农业生产需要。
我国农村,学习西方搞大农场,推进农业产业化,不能照搬西方殖民农业那一套,要考虑中国农村实际,比如地形、人口等情况,还要考虑农村人口老龄化,农民长期形成的对土地依赖的心理等等。
专家说,中国千万不能搞大呼隆,像大跃进大炼钢铁超英赶美那样,一刀切搞大农场。
机械化,也要适度推进!专家还说,中国农业决不能学美国和俄罗斯,一人种几千亩田,要学日本,学韩国,搞小农场,让农民过安稳的农村生活。
二丑问,你外甥听后,他怎么说?金凤说,他说,他也不是搞大农场,他想搞精品农业,说学习东海的“风光鱼”(风电,光电,养鱼),搞“海陆空”,上头长水稻,水上养鸭子,水里养龙虾螃蟹,搞农业精品,像法国的酒庄,日本的园艺,韩国的料理那样,他心雄着哩!还说要将溱湖簖蟹,改造成叫得响的全国大品牌……没等金凤说完,二丑便喊起来,说,啊,你这外甥有头脑,你要让他试试!当年,你不也冒风险么?金凤又把眼一瞪,说,我冒啥风险?二丑说,你把银行存款全拿出来,买了队里的拖拉机,让来宝跑运输,要么,你儿子怎么会有本钱去投你外甥的楼盘?金凤说,不好比!我那辰光,没啥风险,顶多赚不到钱。
还有,我晓得,房子会涨价,才弄房子。
他弄农场,风险太大,连保险公司都不开农业险种!人家也不想望老天爷的脸色吃饭!搞农业,就像赌博,特别在我们水荡子里,运气好,风调雨顺,还能赚点。
再有,农业也不单是种、管、收,还要靠市场。
美国的小麦,黄豆,便宜疯了,我国农产品价格,是国家补贴,叫“保护收购价”,哪天国家放开进口粮食,种粮大户等着坐到河头嚎丧去吧!二丑说,你说的这个情况,永远也不会出现。
如果国家这么做,就是喊农民起来造反!金凤说,再一个,庄上都是老头老妈子种田,你弄农场,靠这些老头老妈子给你做活么?二丑说,不是有专业的农机队么?收、种、管,全用机器,老头老妈子,在田头地脑拾掇拾掇就行!我望着,你这个外甥不简单,有气魄,肯定能弄出大名堂!金凤说,鬼名堂!老母猪吞牛屎,贪多!贪多嚼不烂,晓得么?隔壁“飞机头”和几个邻居大妈,听说赵金凤上了梁家墩子,马上丢下手中的活儿,忙抖抖地跑过来看望梁瓦匠的老相好。
“飞机头”近前拉住金凤的手问长问短。
早年,她们俩曾经一起帮二丑插秧,晚上,一起团在小屋里喝酒,一齐轰瓦匠唱小调。
多年不见,她像有说不完的话要问金凤。
金凤却皱起眉头,东一句西一句地敷衍她。
一会,金凤朝眼前这些没文化没见过世面的婆子大妈,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问候语后,马上伸手拉起二丑,说,走,回屋去,外面起风了,别着凉!二丑进屋,坐到小板桌旁边的凳子上。
金凤紧随身后,也走进去。
一股霉味,直冲她的鼻子。
她皱皱眉头,在小方桌边的长凳上坐下。
当年,队里的女人们,就是坐在这张小板桌子上喝酒,听瓦匠唱歌。
金凤把眼睛微微闭上,好像在回味当年的场景。
坐了一会,二丑感觉有点累,起身走进睡房躺下。
金凤也走进去,站在他床前,询问二丑的病情。
她听说外甥女要送二丑去上海检查他不愿去时,声音便大起来。
你有病不查,医生晓得是啥病?用药搪搪,会误事!你要听医生的,听孩子们的,她们不会错!二丑不说话。
金凤说,你就是死脑筋,太整!钱,用了才是钱,没用过,就是一堆纸!过会,金凤的声音低下去,外屋的人,听不清爽。
时辰不长,金凤从里屋出来,与“飞机头”点头打一下招呼,快步走出门去。
“飞机头”跟着走出堂屋,目送金凤走下墩子。
金凤虽然比早前胖了些,走路的背影,依然是那么好看。
她抬脚迈步时,两只手,微微张开,在身边轻轻地划动,那势道,比城里的大妈还耐看!“飞机头”一直望着金凤钻进出租车,才扭身走回二丑的屋子。
她发现二丑枕头边有一叠钞票,问,她给的?二丑点点头,说,她让我加强营养,买喜欢的吃。
“飞机头”笑着说,梁瓦匠,你又行桃花运了!(长篇小说《漂》已登录《掌阅》和《微信读书》)